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致敬余光中:中国翻译要警惕“西式中文”的侵蚀

我译网    发布时间:2017-12-29 09:24:48

我译网前段时间结束的讲座主题是“如何击破翻译腔”,实际上关于这个问题,于 12 月 14 日与世长辞的台湾著名诗人、文学家、翻译家余光中先生,早在 30 年前就颇为忧心并撰文,文中提到的问题放到今日仍有愈演愈烈之势。

 

以下摘录部分内容,向余光中先生致敬,也供诸位译员学习自勉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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目前中文的一大危机,是西化。英文没有学好,中文却学坏了,或者可说,带坏了。中文西化,不一定就是毛病。缓慢而适度的西化甚至是难以避免的趋势,高妙的西化更可以截长补短。但是太快太强的西化,破坏了中文的自然生态,就成了恶性西化。

 

关于抽象名词和动词

中文常用一件事情 (一个短句) 做主词,英文则常用一个名词 (或名词词组)。

英文好用抽象名词,其结果是软化了动词,也可以说是架空了动词。科学、社会科学与公文的用语,大举侵入了日常生活,逼得许多明确而有力动词渐渐变质,成为面无表情的词组。下面是几个常见的例子:

 

apply pressure: press

give authorization: permit

send a communication: write

take appropriate action: act

 

在前例之中,简洁的单音节动词都变成了含有抽象名词的片词,表面上看来,显得比较堂皇而高级。例如press变成了apply pressure,动作便一分为二,一半驯化为静止的抽象名词pressure,一半淡化为广泛而笼统的动词 aply。巴仁 (Jacques Barzun)与屈林 (Lionel Trilling) 等学者把这类广泛的动词叫做“弱动词”(weak verb)。他们说:“科学报告不免单调而冷淡,影响之余,现代的文体喜欢把思路分解成一串静止的概念,用介词和通常是被动语气的弱动词连接起来。”

 

关于“之一”

中文词不分数量,有时也会陷入困境。例如“一位观众”显然不通,但是“观众之一”却嫌累赘,也欠自然。“一位观者”毕竟不像“一位读者”那么现成,所以,“一位观众来信说……”之类的句子,也只好由它去了。

 

可是“……之一”的泛滥,却不容忽视。“……之一”虽然是单数,但是背景的意识却是多数。和其它欧洲语文一样,英文也爱说one of my favorite atresses, one of those who believe……, one of the most active promoters。中文原无“……之一”的句法,现在我们说“观众之一”实在是不得已。至于这样的句子:

 

刘伶是竹林七贤之一。

作为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……

 

目前已经非常流行。前一句虽然西化,但不算冗赘。后一句却恶性西化的畸婴,不但“作为”二字纯然多余,“之一的”也文白来杂,读来破碎,把主词“刘伶”压在底下,更是扭捏作态。其实,后一句的意思跟前一句完全一样,却把英文的语法as one of the Seven Worthies of Bamboo Grove, Liu Ling……生吞活剥地搬到中文里来。

 

所以,与其说“作为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以嗜酒闻名”,何不平平实实地说“刘伶是竹林七贤之一,以嗜酒闻名”?其实前一句也尽有办法不说“之一”。中文本来可以说“刘伶乃竹林七贤之同侪”;“刘伶列于竹林七贤”;“刘伶跻身竹林七贤”;“刘伶是竹林七贤的同人”。“竹林七贤之一”也好,“文房四宝之一”也好,情况都不严重,因为七和四范围明确,同时逻辑上也不能径说“刘伶是竹林七贤”,“砚乃文房四宝”。

 

英文最喜欢说“他是当代最伟大的思想家之一”,好像真是精确极了,其实未必。“最伟大的”是抬到至高,“之一”却稍加低抑,结果只是抬高,并未真正抬到至高。你并不知道“最伟大的思想家”究竟是几位,四位吗,还是七位,所以弹性颇大。兜了一个大圈子回来,并无多大不同。所以,只要说“他是一个大名人”或“他是赫赫有名的人物”就够了,不必迂而回之,说什么“他是最有名气的人物之一”吧。

 

关于“连接词”

在英文里,词性相同的字眼常用and来连接:例如man and wife, you and I, back and forth。但在中文里,类似的场合往往不用连接词,所以只要说“夫妻”、“你我”、“前后”就够了。同样地,一长串同类词在中文里,也任其并列,无须连接:例如“东南西北”、“金木水火土”、“礼乐射御书数”、“柴米油盐酱醋茶”皆是。中国人绝不说“开门七件事,柴、米、油、盐、酱、醋以及茶。”谁要这么说,一定会惹笑。同理,中文只说“思前想后”、“说古道今”。

 

关于“关于”

介词在英文里的用途远比中文里重要,简直成了英文的润滑剂。英文的不及物动词加上介词,往往变成了及物动词,例如look after, take in皆是。介词词组(prepositional phrase) 又可当作形容词或助词使用,例如a friend in need, said it in earnest。所以英文简直离不了介词。中文则不尽然。“扬州十日、嘉定三屠”两个词组不用一个介词,换了英文,非用不可。

 

“有关”、“关于”之类,大概是用得最滥的介词了。“有关文革的种种,令人不能置信”;“今天我们讨论有关台湾交通的问题”;“关于他的申请,你看过了没有?”在这句子里,“有关”、“关于”完全多余。最近我担任“全国学生文学奖”评审,有一篇投稿的题目很长,叫“关于一个河堤孩子的成长故事”。十三个字里,“关于”两字毫无作用,“一个”与“故事”也可有可无。

 

关于逻辑词

英文在形式上重逻辑,喜欢交代事物物的因果关系。中文则不尽然。“清风徐来,水波不兴”,其中当然有因果关系,但是中文只用上下文作不言之喻。换了是英文,恐怕会说“因为清风徐来,所以水波不兴”,或者“清风徐来,而不兴起水波”。上列的第一句,其实删掉“由于”与“所以”,不但无损文意,反而可使文章干净。

 

关于“的”

白话文一用到形容词,似乎就离不开“的”,简直无“的”不成句了。喜欢用“的”或者无力拒“的”之人,也许还有更多的场合要偏劳这万能“的”字。我说“偏劳”,因为在英文里,形容词常用的语尾有-tive, -able, -ical, -ous等多种,不像在中文里全由“的”来担任。英文句子里常常连用几个形容词,但因语尾变化颇大,不会落入今日中文的公式。例如雪莱的句子:

 

An old, mad, blind, despised, and dying king

一连五个形容词,直译过来,就成了:

一位衰老的、疯狂的、瞎眼的、被人蔑视的、垂死的君王

一碰到形容词,就不假思索,交给“的”去组织,正是流行的白话文所以僵化的原因。白话文所以啰嗦而软弱,虚字太多是一大原因,而用得最滥的虚字正是“的”。学会少用“的”字之道,恐怕是白话文作家的第一课吧。

 

关于修饰词的位置

形容词或修饰语 (modifier) 可以放在名词之前,谓之前饰,也可以跟在名词之后,谓之后饰。法文往往后饰,例如纪德的作品La Symphonie pastorale与Les Nourritures terrestres,形容词都跟在名词之后;若译成英文,例如The Pastoral Symphony,便是前饰了。中文译为“田园交响乐”,也是前饰。

 

目前的白话文,不知何故,几乎一律前饰,似乎不懂后饰之道。例如前引的英文句,若用中文来说,一般人会不假思索说成:“我见到一个长得像你兄弟的男人。”却很少人会说:“我见到一个男人,长得像你兄弟。”如果句短,前饰也无所谓。如果句长,前饰就太生硬了。例如下面这句:“我见到一个长得像你兄弟说话也有点像他的陌生男人。”就冗长得尾大不掉了。要是改为后饰,就自然得多:“我见到一个陌生男人,长得像你兄弟,说话也有点像他。”其实文言文的句子往往是后饰的,例如司马迁写项羽与李广的这两句:

 

籍长八尺余,力能扛鼎,才气过人。

广为人长,猿臂,其善射亦天性也。

这两句在当代白话文里,很可能变成:

项籍是一个身高八尺,力能扛鼎,同时才气过人的汉子。

李广是一个高个子,手臂长得好像猿臂,天性就会射箭的人。

后饰句可以一路加下去,虽长而不失自然,富于弹性。前饰句以名词压底,一长了,就显得累赘,紧张,不胜负担。所以前饰句是关闭句,后饰句是开放句。

 

关于中文的被动态

凡是及物动词,莫不发于施者而及于受者。目前西化的趋势,是在原来可以用主动语气的场合改用被动语气。请看下列的例句:

(一) 我不会被你这句话吓倒。

(二) 他被怀疑偷东西。

(三) 他这意见不被人们接受。

(四) 他被升为营长。

(五) 他不被准许入学。

这些话都失之生硬,违反了中文的生态。其实,我们尽可还原为主动语气如下:

(一) 你这句话吓不倒我。

(二) 他有偷东西的嫌疑。

(三) 他这意见大家都不接受。

(四) 他升为营长。

(五) 他未获准入学。

 

同样,“他被选为议长”不如“他当选为议长”。“他被指出许多错误”也不如“有人指出他许多错误”。“他常被询及该案的真相”也不如“常有人问起他该案的真相”。

 

目前中文的被动语气有两个毛病。一个是用生硬的被动语气来取代自然的主动语气。另一个是千篇一律只会用“被”字,似乎因为它发音近于英文的by,却不解从“受难”到“遇害”,从“挨打”到“遭殃”,从“轻人指点”到“为世所重”,可用的字还有许多,不必套一个公式。